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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在高原-第11部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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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妈妈的柔发罩住了我的面庞,我躲在妈妈身边,微微喘息。妈妈,她的手按在我的脊背上,像要数一下骨节似的,一点一点抚摸。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被一片溟濛遮住,一直望着窗外。她也许在询问这一切:聚与散、合与分、生与死、来与去?一世一代的繁华像春天茂盛的牡丹,它只与芍药毗邻,可是凋谢的那一天很快到来。有人嫌它凋谢得太慢,牵进园中一匹三岁小马,让它尽情地折腾。

    我伏在你的胸前,忍受着。你让我一遍又一遍地思念妈妈。我追逐着妈妈的目光,那目光却在追逐奔驰的马蹄,她的耳朵也在倾听。我再也没有母亲了,她的魂灵飞走了,跟去了。那狂急焦躁的节奏啊,她一生都没能合上那个节拍。这儿就留下了我,一个人,沉没在黑夜里。你的柔长的双臂像索一样捆紧了我,怕我也随了去。我是一个含而不露的、微微带几分羞涩的年轻人,那马蹄声离我何等遥远。

《你在高原》  第一部分 家族(26)

    你长时间伫立床前,呼吸轻轻的。你在暗中注视我,也许在看我紧紧合拢的眼睫。你终于忍不住,掀开刚刚焐热的被子,把手放在我的皮肤上。手在全身移动。我闭着眼睛。你的手碰到了我的下颌,我紧紧咬着牙关。*的臂弯拢住了我的脸庞,你的浓重的气息像大雨之中蘑菇的清香,铺天盖地而来。我仿佛看到了杏红色的一片甜薯在阳光下,散着淡淡的亮色。我不知不觉中启开嘴唇,咬住了你的胳膊。我轻轻地咬,我用力地咬了一下。

    你的泪水洒下来,像雨浇在向日葵的叶子上。我松开嘴。你的手向上移动,抚过了我闭合的眼睛、额头,它在额头那儿停了一瞬,又向上。它最终停留在黑色的丛林中。这丛林茂密得深不见底,它在其中久久徘徊、搜寻、探觅。该结束了。你把软软的、散发着太阳味儿的被子拉一下,掖紧了边角,然后匆匆亲了一下我的额头——刚才它就在那儿多停留了一会儿,仿佛在盘算和计划最后这一吻的位置和时间。实行起来却是如此的短暂。

    你这之后总是飞快地离去,脚步声像猫一样轻巧。我的泪水哗一下流出。我不能忍受。

    想起必然到来的那一天我就不能忍受。可是那一天之前我也不能忍受。嗒嗒马蹄将踏碎一切铺地的卵石。我告诉自己:开始了,我自己的事情开始了,我长大了。

    我不代表谁,不代表那个英俊高大神采飞扬的男人,但我可以崇拜一匹红马。它的嘴巴和鼻孔从来没有发出过凡俗之声,含蓄完美到只剩下一个精神。这难以消逝的激扬鼓励只有一次我就会牢牢地记住。那个不同凡响的人,就让它飞起的蹄子把一个精致的窝踏碎了,扬长而去。

    想到这里我才洒下泪水。这是给你的最后的泪水。或许我要背叛了。一个人不会没有背叛。不过什么样的背叛才能比得上我的背叛呢?我爱你才要背叛——我终于说出了这个致命的字眼:我爱你爱你……我因此才要踏上那一条路。我要做个能够爱的人。爱什么?爱你和与你类似的一切。我爱你,爱你,并从此开始了一场难以被饶恕被宽容的背叛。我在无微不至的安抚照料下认识了一种可怕的真实。这一份让我识别得真难,但我识别了。你是被掠夺来的。掠夺有各种各样的方式,可以是暴力,是金钱的魔力,也可以是所谓的其他的魅力。但无论是什么,掠夺就是掠夺。仁慈、宽厚、知识、权力,它们都有魅力。魅力也可以参与掠夺。我一门心思认定了你是被掠夺来的,于是就埋下了反叛的心肠。

    当然我也不会忘记抚育之恩。我会做该做的事。我还会在不能忍受中忍受,就这样终其一生。

    那片红木树,叶子在风中抖动,像一片翱翔的秋鹭。我紧紧地盯着,把长长的嘶叫压在喉下。我只是紧紧地盯着。

    4

    宁珂第一次来到这个海滨城市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。这儿的天气有些阴郁,这也影响了他的心情。比起生活了很久的省城,甚至比起他穿梭往来的其他几个城市,这儿的格局都显得小了些,街道也远远谈不上繁华,甚至有点冷清。夜间,由于电力不足或小地方人才有的吝啬,街灯太疏,人走在大街上简直看不清路面。但这里好像藏下了什么特别的温馨。海风中传来的轮船的长鸣像哑嗓子的呼号,可是离得稍远一些会听出某种吉祥味儿。

《你在高原》  第一部分 家族(27)

    海关上的英国佬一胖一瘦,用奇怪的中国话与他交谈,淡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像瓷球,他们喜欢穿白色的礼服。夫人们出奇地喜欢动物,猫和狗都成双成对。她们看来非常愿意与这位官僚巨贾的使者谈话,显然都注意到了对方是一个英俊的、有教养的东方少年——其实他已经是个青年了。她们眼里的东方人或者特别显小,或者干脆相反。话题各种各样,不厌其详。夫人们多么空虚。她们竟与他讨论怎样设法引进一种可爱的动物——圣华金小狐。这种动物是北美洲狗科动物中最小的一种,但每只小狐却需要一平方英里的活动空间。宁珂说:“啊,那说明它们是极不安分的。”“是的是的。但可爱极了。大眼睛,很亮的眼睛。脸有点灰,很生动的一张脸!鼻头亮得像板栗,我吃过这儿的板栗,所以你也可以想见……宁先生!”

    最后那一声呼叫才让他振作一下。他觉得在这座城市中,这个海关用灰木栅栏和高墙围起,越发像一个孤岛。这真让人难以忍受。他的眼睛顺着弧形海岸往南,掠过几艘船、几块凸进海里的石礁、一群鸥鸟,目光落在了远处的一片建筑上。它们呈浅灰色,范围真不算小,楼房和宽大的平房之间全是很高大的树木。看不清是什么树,只能感觉到那是些古老的树,像那些建筑一样。他忍不住问了一句。

    “哦哦,宁先生,你到这里来该知道它们的。那是曲府嘛,当地的望族了,嗯,在这个平原上……”

    又一艘客轮靠岸了。它的鸣笛嘶哑得厉害。宁珂看着从船上首先下来一个戴大檐帽的肥腻腻的家伙,他大概在舱里闷坏了,一上岸就点上一枝雪茄,派头十足地抬头望整个城市。“这是从哪里开来的船?”宁珂问。那个胖胖的英国人叼着直杆儿黑胶木烟斗,咕哝了一句十分含混的话。其中一个夫人殷勤地告诉这是从海北那个大城市开来的。那个城市的名字让他心上一动。他在叔伯爷爷的钱庄里认识了一个红脸膛的中年人,那个人就是在那儿长大的。中年人有一种非常特别的见解,这见解曾经深深地打动过他。很长时间以来他就常常想到那个人,奇怪的是他越是思念什么、越是被一种莫名的焦虑缠住的时候,越是能想起那个人:他有一双深邃的、可以射穿人的心灵的眼睛。

    有一年夏天他与叔伯爷爷一起到海北的那个城市,走的是旱路。他原想按照那个人开列的地址去为其取来什么东西,并认识他的兄弟,但苦于叔伯爷爷一直跟在身边。不知为什么,他隐隐地感到自己将拥有一些朋友了,真正不同凡响的朋友。这也许标志着他从此开始有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叔伯爷爷的世界。他知道这对于一个人是至为重要的。他甚至想,父亲骑上红马一去不归,也是为了背弃一个世界,投进他自己的天地中去。所以,他不愿让叔伯爷爷知道他和朋友的事情。而在此之前,对于这位深深敬畏的人,他几乎未曾有过任何秘密。

    那一次他直等到宁周义与当地政界、军界的几个朋友频频来往起来,才寻个机会找人,办了朋友委托的事情。想不到这一经历会决定他的一生。他被朋友的兄弟以及身边的人所吸引,他们在一起神聊,从入夜到黎明,竟然毫无倦意。这的确是一个全新的天地,他明白有什么东西逼近了,正发出热烈的召唤,他已经无法抗拒。

《你在高原》  第一部分 家族(28)

    下午的阳光把西边的海照得银灿灿的,一些乘客正扶着栏杆迈上悠悠的梯子下船。一些穿着花花绿绿的人,吵吵闹闹走着;之后又停了一会儿,才是些衣衫褴褛、肩扛手提的人下来。这些人竟如此之多,直拥了好长时间才停止。一艘大船似乎也轻松了许多,在水上微微荡动……宁珂看着这艘客轮,突然起意要乘它走上一遭。这个念头一经生出就不可遏制,差不多把此行要办的其他事情都挤到了脑后。

    真正的渴念都是模糊的。一种遥远的、不确切的召唤往往是难以摆脱的。

    就这样他在第二天下午乘上了那艘客轮。多少年前的航路、古老的时间表,几乎一切都没有变。他乘坐的当然是头等舱,船长就是那个油腻肥胖的家伙。他们在一起待了一刻钟,他发现对方散发着难以忍受的膻气,就走到了甲板上。天很快黑了,晚间的风又凉又湿。看不透的远方只有涛声,有水浪细碎地摩擦什么的声音。他抚摸着胸口,那里灼热烫人。他的一颗心有力地、节奏越来越快地轰击着。

    又到了海北的那座城市。他急急地找到了那些朋友,原想这是一场热烈的欢聚,想不到几个人见了他都表情肃穆。怎么了?他询问几遍,他们都一声不吭。当天晚上有人急匆匆地离开,剩下的几位继续陪伴他。大家似乎在等什么。天快亮了离去的人才回来,告诉大家事情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。真正的朋友就不该隐瞒什么,他有些失望地站起来——正这时那个左眉梢上有疤痕的男子拉住了他。他好像仍然在犹豫。但最后还是说了事情的原委:他们在那个海滨城市里最重要的一位朋友出事了,这会儿正被关押;他们已经想过了很多办法,都没有奏效。这个人很可能在这几天解押到外地,到那时就全无希望了。

    “我能做点什么?”宁珂马上想到了叔伯爷爷。

    对方回答:“这事也许只有曲府的人能帮上忙。这么着吧,我们写一封信你带上,亲手交给曲府的老爷,他如果肯帮忙就好,如果不能,你就明一下身份,他看在宁周义的份儿上也许会……”

    宁珂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。他甚至没有想过叔伯爷爷将来知道了会怎样,也没有问那个被关押的朋友究竟犯了什么罪。更奇怪的是有一瞬间他想到了阿萍奶奶,想到了她的眼睛、她嘘寒问暖的口气。一阵感激险些使他流泪。他把那封信掖在内衣口袋里,点点头。其他的一些注意事项又经反复交代,他都没有听清。他只是记准了要做这样一件事:走进曲府,救出一个重要的人。

    那匹腾跃的红马阵阵嘶鸣,越驰越远,渐渐望不见影子了。宁珂似乎在追逐着它踏起的尘土。他就这样走进去,隐没了身影。刚刚升起的太阳把尘埃燃成一团火,他走进了火焰,听到了自己被燃烧的噼啪声、爆出的金色火花……

    归程还是乘了那艘船。那个油腻的船长还是在头等舱里啰嗦,殷勤得老要让人揍他才能解恨。他这一会儿问宁珂是哪家府上的少爷,要不要个好人儿伺候。他用严厉的目光刺了一下,船长才闭了嘴巴。他趁这工夫向他打听曲府的事情,对方立刻搓搓手:“哎呀!”再问什么,他还是“哎呀!”

    他再也不问了。

    可是一会儿船长自己叹着讲起来:“曲府家的人我们见不上。那是装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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