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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在高原-第12部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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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他再也不问了。

    可是一会儿船长自己叹着讲起来:“曲府家的人我们见不上。那是装在金盒子里的……我是说他们的小姐。我用了三年工夫,给老爷捎海北的山参,就为了能见上一面。只见过丫环,那也是芙蓉脸儿。小姐是天上才有的人儿……老爷放在手上捧着,老太太用大衣襟护着……”

《你在高原》  第一部分 家族(29)

    船长用力地搓脸,哼哼着,站起又坐下。

    宁珂主要在想那个老爷。他并没有把小姐什么的听进心里去。下船后他被一种巨大的冲动推拥着,几乎没有喘息一下就奔向了曲府。这是他第一次自作主张的事情,这冲动就来自这个缘故。类似探险家的一丝情怀让他悄悄地激动,就这样敲开了曲府的正门。

    开门的是一个剃了光头的中年人,这个人又高又瘦,颧骨比常人高一些。除了他精明的眼睛之外,全身上下都是一股忠厚。他让客人稍候,然后拿了信进去。

    只是一会儿的时间,他在石凳上就坐不住了,站起来,往西走了几步。白玉兰的香气使他如此不安,他抬头望了望,承认这是几株从未见过的大花树,树龄已经难以考究。有几瓣跌落在地上,让他凝视了好久。

    剃了光头的男子走在前边,后边的那个人就是曲府老爷——宁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亲自出来迎接;但他迎上去时,发现更想不到的是亲自出迎的人会如此的冷淡。老爷目光沉沉,眉头有些皱,看了宁珂足有一二分钟才问了句:

    “这是哪天的信?”

    原来写信人慌得忘了注上日期。宁珂就告诉他是前一天的半夜。

    “好吧,请进来谈。”

    老爷其实也只是个中年人,虽然稍微有些胖,但身子利索得很。他的步伐很快,宁珂和另一个人要紧着步子才能跟上。他们穿过一条由小卵石铺成花卉图案的小路,走到了一条长廊里。这使宁珂想到了叔伯爷爷居住的大院——两条长廊竟如此相似,简直是完全相同,都是灰色重瓦、紫檐、朱漆立柱。廊上偶尔悬挂了一只鸟笼,里面的鸟儿见了生人毫不惊慌。

    他们没有到客厅,而是直接到了一个小边厢里。剃光头的中年人退去,老爷说话了:“押起的那个人我知道,名字很熟,没有见面。他的背景深远,不是一般拉杆子的人……”

    宁珂听不懂什么是“拉杆子”,就打断了他的话问了一句。

    老爷解释说就是“起事当土匪”。他告诉这个年轻人:眼下城外平原和山区,已经活动着不少土匪,最大的有八股,领头的都称自己为“司令”,他们就是有名的“八司令”……

    那个被关押的人姓殷,叫殷弓,好像是从南方流窜过来的,原先在正规部队干,这一次就负有使命,要在平原和山区成立一支新的队伍;他是在搞一批军火的时候陷进去的。老爷用拳击打着桌子:“这个人听说很任性的,常常孤注一掷……”

    老爷愤愤的面容使宁珂心中一阵紧张。不过他很快平静下来。他开始端量这个显赫的人物:大约不到五十岁,很可能只有四十五六岁。他知道对于这部分人的年龄是最难以判断的,因为优越的生活和极为奇特的心情常常使他们超越了生理的常规,不是显得特别大就是显得特别小。有一次他随叔伯爷爷见过一位南京来的京官,嫩嫩的面皮像处子,一说话就挂上腮部一朵红润,看上去顶多有三十岁,问了问吓人一跳:五十岁。他差点在心里骂起来,对那个人的敬畏飞得无影无踪。眼前的老爷与叔伯爷爷不知为什么十分相像:同样是高大的身材、四方面庞,深沉而明亮的双目……特别是两个人的神情太像了。那是一种压迫四周的、说不上轻松还是沉重的神情,有时还有点恍惚茫然感。那偶尔瞥过来的一对洞彻的目光会把对方的一点算计击个粉碎。任何人面对这种眼神都必须坦诚,要朴实而爽快地回答一切。不知是为了平息对方的愤怒还是别的原因,他在那一刻差点说出叔伯爷爷的名字——这也正是海北那些朋友希望他做的……但他在最后还是忍住了。

《你在高原》  第一部分 家族(30)

    他又想到了阿萍。她的少女般的容颜和长辈人才有的微笑交织一起,使他很快镇静下来。他对老爷坦然地说了一句:

    “曲先生,营救这个人已经不是海北朋友们的事情,甚至也不是……几个人的事情。您更明白眼下的情势,是这里的民众太需要他了。我们在援助民众,尽管这很危险……”

    当他发觉自己多多少少在重复海北朋友的话时,就有些羞愧地闭上了嘴巴。他羞于说别人的语言。他曾立志在一切方面走进自己的世界。这多么难。原来尴尬总是不可避免。

    老爷捏信的手一动,把它放在了桌上。他抬头认真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,突然把话题转开了。他问的是关于年轻人本身的事情:“你眼下做些什么啊?”

    “我在经商,是为别人做事。”

    “嗯嗯。常来这个城市吗?”

    “偶尔来一趟,不熟。”

    “住在我这里吧,你需要等两天看看,同意吗?”

    “完全可以。”

    他在曲府中住下来。一连两天没有见到老爷。吃饭的时候就由那剃了光头的男子来喊他。其余时间他读读书。他住的客房隔壁就是老爷的书房,听说这样的书房还有好几个。老爷的藏书很多,其中一半古书,一半新译的外国书。国外原版书也有,但不多。最多的是医学书籍。他问了下人,他们说老爷是个了不起的医生,直到现在还开门诊呢,市内有一所医院就是老爷的。他多少有些吃惊。

    大约是第四天的下午,他实在寂寞,就走到了刚生出一片绿草的庭院里。一抬头瞥见了那几棵高大的白玉兰,不由得就走了过去。旁边不远是一片花圃,里面有两个姑娘在剪枝。她们都穿了野外工作的单色服装,服装的式样有点像纺纱女工的保护服。这会儿她们只让他看到两个背影——一个在弯腰修剪,另一个站在旁边看,并按时用一个不大的竹盘托起剪掉的花枝。他感到新奇的是为什么要用一个竹盘而不用一个竹笼呢?这样就要经常把堆起来的枝条端走,一趟趟往返……他这样看了一会儿,走了过去。他觉得那块花圃好极了。

    到了近处才发现,那个弯腰工作的姑娘个子很高,那两条腿可真长啊!他看看剪掉的枝条,原来是青生生的玫瑰。端竹托盘的有二十多岁,比那个姑娘似乎还要大一些,个子却小小的,正悄声说话,高兴得头摆来摆去,很有趣。他一直没有看到高个子姑娘的正面。小姑娘看到了他,大概咕哝了一句什么,弯腰干活的人立刻站起来,缓缓地转脸……

    他像被电了一下,像站在了猛烈颠簸的火车车厢连接处。那个姑娘一张白皙的脸上,浓黑的、有些圆的大眼睛看着他,只一下就把他灼疼了。他赶紧转开身,往旁边走了一步。当他再一次回头时,她们又在那儿小声咕哝着干活了。高个子姑娘握剪刀的手原来戴了手套。

    剃光头的男子已经出现在卵石小路上,正向他走来。他装作注视那棵最大的白玉兰树。当男子走近时,他就转身,不经意地问了一句:“那高个子姑娘是谁?这儿的园工吗?”

    “那是小姐呀!”

    “哦……”

    5

    宁珂原以为他和海北朋友援救的对象是一个什么人呢。他把对方想象成一个性情猛烈、高大孔武的壮汉。

    第一次见到对方使宁珂吃了一惊:这人个子中等偏下,孱弱清瘦,看人时笑吟吟的,那一对脚小得像女人——这会是个危险的人物、一个起义者?那种人应该声如洪钟,脸上说不定还有刀疤……殷弓笑吟吟地看着他,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,称他“宁先生”:“宁先生,海北的朋友早就介绍过您了,他们说您与宁周义先生乃是不一样的。那个人我们也非常敬重,我想我们之间也总有一天会见面的……不过现在时机不到……”

《你在高原》  第一部分 家族(31)

    宁珂发现这个人总是显得主意笃定,虽然笑容可掬,但内心里似乎裹有什么相当严厉的东西,只是轻易不会拿出来。他开始对宁珂讲了一下大致的情势,从平原到山区。他说眼下是强虏未除,家贼蜂起,他们二者甚至联手,让民众遭殃,这是该地区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……提起“八司令”,他说一个比一个更坏,其中有三个是外地人,其余都是山区和平原的特产。说起这几个无赖,奇怪的是他仍在微笑,一双小脚在屋里踱来踱去……

    本来他刚刚从关押的地方出来,身上有伤,需要曲府那个老爷——曲予大夫给他治疗一个时期,但眼下已经不可能了。除了简单的包扎之外,就是带上一点药品,然后迅速地离开。殷弓走时身边没有一个人,他说要到最东部的那个城市等人,于是宁珂就陪他走了一趟。到了目的地,等的人还没有来,他们就住在了一个有花园的老式洋房里。如今这幢洋房属于一个皮肉松弛的五十岁左右的女人,殷弓称她为“姑妈”。

    夜间睡不着,两个人谈话。木地板非常陈旧,有的地方已经陷下去,所以殷弓踱步时要小心地绕开。但这并不影响他津津有味地讲“八司令”的恶行。他们差不多个个凶残无比,掠夺了无数钱财,既是富人的冤家又是穷人的对头。除了城区他们不敢随意骚扰之外,整个山区和平原都是他们口中的肉,想什么时候咬就什么时候咬。八司令之间也常常开火,但一转眼又称兄道弟。他们合伙朝官军开火,这方面倒不含混;可是他们与外国人合手干事特别顺路,一口气制造了好几个惨案。“最近他们把矛头对准了我们的队伍、基层政权……”

    宁珂从海北回来就非常熟悉“我们的”这三个字的含义了。他也开始把自己视为“我们的”。所以他听了这一切异常愤恨。

    “八司令分别都有外号——你干脆记外号得了,因为他们的名字反倒不好记,有的连我也不知道。最老的家伙、也是势力最强的一个叫‘老干姜’,在枪口下滚了多半辈子,是真正的顽匪,可能是南方人,在北方生活了半生,口音差不多变了,带莱州腔。这个人独身,左眼有伤,主要地盘在平原西部,几起抢金杀人案就是他搞的。他发誓要把我们的基层组织一个一个踢掉。有一次他逮了我们一位女学生,当着一个村的民众把她糟踏了……还有一个叫‘刺猬’,手下人化整为零,有的平时就是石匠、手艺人,他一发令就凑起来干坏事。一个叫‘水牛皮’,队伍小,但个个枪法好,装备也好。还有‘鱼精’、‘金腰带’、‘野猪’、‘小花’和‘麻脸三婶’。其中只有麻脸三婶是个女的,其余都是男的。小花也是男的,女相。金腰带是个淫狼,是民众特别痛恨的一个,也是最狡猾的一个。他年轻时在海参崴干过苦力,后来杀了人逃回来,用三五年的时间拉杆子,混到今天成了一股势力。麻脸三婶的队伍在其中也算大的,别看她是个女司令,下手最狠,前一年血洗了一个镇子,死的人把街口都堵塞了。提起麻脸三婶人人吓得变脸。她还有三个女儿,一个比一个坏,恶事干得数不清,都跟外国人有一手。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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