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霸王别姬--李碧华-第14部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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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怕事的老百姓,不赶先避。看得兴起的,不情不愿满嘴无声咒诅。却也有鞠个躬给皇军,惟恐讨不了他欢心。 

      楚歌声中,他们毫无先兆地,把戏园子前面几排都霸占了。有几个走得慢了点,马上遭拳脚交加。 

      台下有惨叫。 

      全场敢怒不敢言。 

      小楼在台上,一见,怒气冲天。 

      性子一硬,完全不理后果,他竟罢演,一个劲儿回到台下: 

      “不唱了!不唱了!妈的!满池座子都是鬼子!” 

      幕急下。鼓乐不敢中断,在强撑。 

      班主、经理和催场的脸色大变: 

      “哎,段老板,您好歹上场吧,得罪了,吃不了兜着走!求求您了!” 

      “您明白人,跟宪兵队有计较的地儿么?把两位五花大绑了去,也是唱……” 

      小楼大义凛然: 

      “老子不给鬼子唱!” 

      又道: 

      “我改行,成了吧?” 

      菊仙知道情势危殆: 

      “小楼,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——” 

      小楼不反顾,像头蛮牛,卸了半妆,已待拂袖离去。 

      外面有什么等着他?一概不管。猛兽似的阴影。菊仙急忙追上去。 

      “小楼你等我——” 

      大伙追出。 

      蝶衣立在原地。他没有动,他想说的一切,大伙已说了。他自己是什么位置?——小楼的妻已共进退! 

      不识相的段小楼根本回不了家,也改不了行。一出门,即被宪兵队逮走。 

      囚室中,皮鞭子、枪托、拳打脚踢。任你是硬汉子,也疼得嘴唇咬出血来。 

      “不唱?妈的不给皇军唱?” 

      他分不清全身哪处疼哪处不疼。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。一阵晕眩,天地在打转…… 

      但,小楼竟可屏住一口气,不肯求饶。他站不住,倒退栽倒,还企图爬起来。 

      他横眉竖眼,心里的火窜到脸上,鬼子越凶,他越不倒。 

      ——他的下场肯定是毙了。 

      蝶衣还没睡醒。 

      不唱戏,他还有什么依托?连身子也像无处着落。睡了又睡,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。 

      “醒了?烦你喊一下,急死了!” 

      菊仙腼颜来了。追问着小四。 

      他道:“刚睡醒,请进来。” 

      蝶衣在一个疑惑而又暧昧的境地,跟她狭路相逢似地。刚睡醒,离魂乍合,眯着眼,看不清楚,是梦么?梦中来了仇家。 

      菊仙马上哀求: 

      “师弟,你得救救小楼去!” 

      他终于看见她了。她脸色苍白,老了好几年呢,像卷皱了的手绢子,从没如此,憔悴过。她不是一个美人吗?她落难了。蝶衣嗤的一笑,轻软着声音: 

      “什么‘师弟’?——喊蝶衣不就算了?” 

      稍顿,分清辈分似地: 

      “‘我’师哥怎么啦?” 

      菊仙忍气吞声,她心里头很明白,她知道他是谁。依旧情真意切,求他: 

      “被宪兵队抓去了。盼你去求个情,早点给放出来,你知道那个地方……,拿人不当人。这上下也不知给折腾得怎么样。晚了就没命了。小楼的性子我最清楚了——” 

      “你不比我清楚。”蝶衣缓缓地止住她,“你认得他时日短,他这个人呀……” 

      他坚决不在嘴皮子上输给“旁人”。尽管心中有物,紧缠乱绕,很不好受。——他不能让她占上风! 

      菊仙急得泪盈于睫,窘,但为了男人,她为了他,肺腑被一只长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着、撕着、掰着,有点支离破碎,为了大局着想,只隐忍不发: 

      “你帮小楼过这关。蝶衣,我感激你!” 

      蝶衣也很心焦,只故作姿态,不想输人,也不想输阵。 

      他心念电转——此时不说,更待何时?真是良机!水大迈不过鸭子。她是什么人?蝶衣沉默良久。菊仙只等他的话。终于僵局打破了: 

      “就看我师哥分上,跑一趟。” 

      为了小楼,他也得赧颜事敌,谁说这不是牺牲? 

      但蝶衣瞅着菊仙。她心肠如玻璃所造,她忽地明白了。他也等她的话呀。 

      “——你有什么条件?” 

      蝶衣一笑,闭目: 

      “哪来什么条件?” 

      菊仙清泪淌下了。 

      只见蝶衣伸手,款款细抹她的泪水,顺便,又理理对方毛了的鬓角,一番美意,倒是“姊妹情深”。 

      小四在房门外窥探一下,不得要领,便识趣走开。 

      蝶衣自顾自沉醉低回: 

      “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档。从小就一起。你看,找个对手可不容易,大家卯上了,才来劲。你有他——可我呢?就怕他根本无心唱下去了,晕头转向呀, 

      唉!” 

      闻弦歌,知雅意。 

      菊仙也一怔: 

      “蝶衣?——就说个明白吧。” 

      “结什么婚?真是!一点定性也没有就结婚!” 

      他佯嗔轻责,话中有话。 

      菊仙马上接上: 

      “你要我离开小楼?” 

      “哦?你说的也是。” 

      蝶衣暗暗满意。是她自己说的,他没让她说。但她要为小楼好呀。 

      “你也是为他好。”他道,“耽误了,他那么个尖子,不唱了,多可惜!” 

      ——二人都觉着对方是猫嘴里挖鱼鳅! 

      末了菊仙跷了二郎腿,一咬牙: 

      “我明白了,只要把小楼给弄出来,我躲他远远儿的。大不了,回花满楼去,行了吧?” 

      蝶衣整装出发。 

      榻榻米上,举座亦是黄脸孔。 

      宪兵队的军官。还有日本歌舞伎演员,都列座两旁。他们都装扮好了,各自饰演自己的角色。看来刚散了戏,只见座上有《忠臣藏》、《齐天小僧》、《四谷怪谈》、《助六》……的戏中人,脸粉白,眼底爱上一抹红,嘴角望下弯的化妆。两个开了脸,是不动明王和妖精。两头狮子,一白发一赤发。歌舞伎也全是男的,最清丽的一位“鹭娘”,穿一身“白无垢”。 


      他们—一盘膝正襟而坐,肃穆地屏息欣赏。因被眼前的表演镇住了! 

      关东军青木大佐,对中国京戏最激赏。他的翻译小陈,也是会家子。 

      除了小陈,唯一的中国客人,只有蝶衣。 

      蝶衣清水脸,没有上妆,一袭灰地素净长袍,清唱: 

    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 

     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 

      良辰美景奈何天, 

      赏心乐事谁家院。 

      朝飞暮卷, 

      云霞翠轩, 

      雨丝风片, 

      烟波画船。 

     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。 

      只要是人前表演,蝶衣就全情投入,心无旁骛。 

      不管看的是谁,唱的是什么。他是个戏痴,他在《游园》,他还没有《惊梦》。 

      则为你如花美眷, 

      似水流年。 

      都在梦中。 

      他来救他。他用他所学所知所有,反过来保住他。小楼。 

     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,单眼睑,瘦长眼睛,却乌光闪闪,眉毛反倒过浓,稍上竖,连喜欢一样东西都带凶狠。 

      “好!中国戏好听!‘女形’表演真是登峰造极!” 

      小陈把他的话翻译一遍。蝶衣含笑欠身。 

      青木强调: 

      “今晚谈戏,不谈其他。‘圣战’放在第二位。我在帝国大学念书时,曾把全本《牡丹亭》背下来呢。” 

      蝶衣欣然一笑 

      “官长是个懂戏的!” 

      他一本正经: 

      “艺术当然是更高层的事儿——单纯、美丽,一如绽放的樱花。在最灿烂的时候,得有尽情欣赏它们的人。如果没有,也白美了。” 

      蝶衣不解地等他说完,才自翻译口中得知他刚才如宣判的口吻,原来是赞赏。是异国的知音,抑或举座敌人偶一的慈悲? 

      只见青木大佐一扬手示意。 

      纸糊的富士佳景屏风敞开,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,开设了盛宴,全是一等一的佳肴美酒、海鲜、刺身……,晶莹的肉体,粉嫩的,嫣红的。长几案布 

      置极为精致,全以深秋枫叶作为装饰。每个清水烧旁边都有一只小小的女人的红掌,指爪尖利妖烧。 

      青木招呼着大家,歌舞伎的名角,还有蝶衣: 

      “冬之雪、春之樱、夏之水、秋之叶,都是我们尊崇的美景。” 

      蝶衣一念,良久不语。无限低回: 

      “我国景色何尝不美?因你们来了,都变了。” 

      对方哈哈一笑: 

      “艺术何来国界?彼此共存共荣!” 

      是共存,不是共荣。大伙都明白。 

      在人手掌心,话不敢说尽。记得此番是腼颜事敌,博取欢心。他是什么人?人家多尊重,也不过“娱宾”的戏子。顶尖的角儿,陪人家吃顿饭。 

      蝶衣一瞥满桌生肉。只清傲浅笑: 

      “中国老百姓,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,生生吃掉。” 

      生生吃掉。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。 

      蝶衣再卑恭欠身: 

      “谢了。预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。太感激您了!” 

      “不。”青木变脸,下令,“还得再唱一出,就唱《贵妃醉酒》吧。” 

      蝶衣忍辱负重,为了小楼,道: 

      “官长真会挑,这是我拿手好戏呢。” 

      他又唱了。委婉地高贵地。 

      好一似嫁娥下九重, 

     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, 

      啊, 

      广寒宫。 

      他打开了金底描上排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,颤动着掩面,驾娇燕懒。 

      贵妃。 

      只在唱戏当儿,他是高高在上的。 

      待得出来时,夜幕已森森的低垂。 

      蝶衣在大门口等着。 

      宪兵队的总部在林子的左方,夜色深沉,一只见群山林木黑她越的剪影。也只见蝶衣的剪影。 

      清秋幽幽的月亮,不知踪迹,天上的星斗,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后似地。 

      等了一阵,似乎很久了,创痕累累的段小楼被士兵带出来。他疲惫不堪,踉跄地却急步上前。 

      见着蝶衣。 

      “师哥,没事了。” 

      他意欲扶他一把。一切过去了,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。 

      谁知小楼非常厌恶,痛心,呼吸一口子急速,怒火难捺。他的眼神好凶,又夹杂瞧不起,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,迫不及待要吐出来: 

      “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?你他妈的没脊梁!” 

      一说完,即时啐了蝶衣一口。 

      唾液在他脸上,是一口钉子! 

      他惊讶而无措,头顶如炸了个响雷。那钉子刺向血肉中,有力难拔。 

      他呆立着。 

      黑夜中,伸来一只手。一只女人的手。她用一 

      一块轻暖的手绢儿,把那唾液擦去。款款地,一番美意。一切似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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