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霸王别姬--李碧华-第15部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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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黑夜中,伸来一只手。一只女人的手。她用一 

      一块轻暖的手绢儿,把那唾液擦去。款款地,一番美意。一切似曾相识,是菊仙! 

      她温柔地拍拍小楼,然后挽着他臂弯,深深望蝶衣一眼。 

      菊仙挽着小楼,转身离去。一切悄没声色。幕下了。 

      望向林子路口,、原来已停了黄包车,原来她曾悄没声色地,也在等。 

      她早有准备!她背弃诺言! 

      —一抑或,她只是在碰运气,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? 

      蝶衣永远忘不了那一眼。她亲口答应的:“我躲他远远儿的!”但他没离开她,她倒表现得无奈,是男人走到她身边去。 

      这是天大的阴谋。 

      婊子的话都信?自己白赔了屈辱,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。谁愿哈腰?谁没脊梁?蝶衣浑身僵冷,动弹不得。一切为了他,他却重新失去他,一败涂地。脸上唾液留痕处,马上溃烂,蔓延,焚烧——他整张脸也没有了,他没脸! 


      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。 

      清寒的月色下,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,还有沉重呼喝: 

      “走!” 

      蝶衣大吃一惊。 

      “打倒日本鬼子!打倒——” 

      然后是口鼻被强掩的混浊喊声,挣扎,殴打。 

      “乒!” 

      枪声一响。 

      “乒!” 

      枪声再响。 

      林中回荡着这催命的啸声,世界抖了一下。又一下。林子是枪决的刑场。宪兵功德圆满地收队了。 

      受惊过度的蝶衣,瞪大了眼睛,极目不见尽头。他同死人一起。他也等于死人。墓地失控,在林子涑涑地跑,跑,跑。仓皇自他身后,企图淹没他。他跑得快,淹得也更快。 
      跌跌撞撞地,逃不出生天。蝶衣虚弱地,在月亮下跪倒了。像抽掉了一身筋骨,他没脊梁,他哈腰。是他听觉的错觉,轰隆一响,趴唯一声,万籁竟又全寂,如同失聪。 


      人在天地中,极为渺小,子然一身。浸淫在月色下。他很绝望。一切都完了。 


      ☆☆☆星石于2005…04…08 12:48:00留言☆☆☆ 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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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第六章  夕阳西下水东流 

         

          留声机的大喇叭响着靡靡之音。 

          蝶衣心情无托,惟有让这颓废的乐声好好哄护他。 

          房子布置得更瑰丽多姿,什么都买,都要最好的。人说玩物能丧志,这便是他的心愿,但愿能丧志。 

          镜子越来越多,四面窥伺。有圆的,方的,长的,大的,小的。 

          
      他最爱端详镜中的美色,举手投足,孤芳自赏。兰花手,“你”,是食指悄悄点向对方;“我”,是中指轻轻捺到自己心胸;“他”,一下双晃手,分明欲指向右,偏生先晃往左,在空中一绕,才找寻到要找寻的他。 


          这明媚鲜妍能几时? 

          只怕年华如逝水,一朝漂泊,影儿难再寻觅。他又朝镜子做了七分脸,眼角暗飞,真是美,美的杀死人! 

          
      五光十色,流金溢彩的戏衣圈张悬着,小四罢它们一一抖落,刻意高挂,都是女衣。裙袄,斗篷,云肩,鱼鳞甲,霞帔,褶裙。。。。。。满室生春。戏衣艳丽,水袖永远雪白。小四走过,风微起,它们用水袖彼此轻薄。 


          古人的魂儿都来陪伴他了,一行珠帘闲不卷,终日谁来?不来也罢,小四还是贴身贴心的。 

          蝶衣慵懒地哼着: 

          人言洛阳花似锦, 

          奴久系监狱不知春。。。。。。 

          小四穿上一件戏衣,那是《游园惊梦》中,邂逅小生时,杜丽娘的行头: 

          翠生生出落得裙衫儿茜,艳晶晶花簪八宝填。 

         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绢扇子,散发着檀香的迷幻芳菲。蝶衣一见,只淡淡地微笑,随意下个令: 

          “小四,给我撕掉。” 

          小四见他苦闷无聊,惟有破坏,他太明白了,问也不问,把扇子撕了。 

          一下轻微的裂帛声。 

          蝶衣又闲闲地: 

          “把戏衣也撕了。” 

          他二话不说,讨他欢心,又撕了。不好撕,得找道口子,奋力一撕裂帛声又来了,这回响得很,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闭上眼睛。 

          原来乖乖地蹲在他身畔,那上了鸦片瘾的黑猫,受这一惊,毛全竖起来。来福戒备着,蝶衣意欲爱抚它,谁知它突地发难,抓了他一下。 

          这一下抓的不深,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对他那么好,末了连猫也背叛自己? 

          蝶衣瞅着那道爪痕,奇怪,幼如一根红发丝。似有若无,但它分明抓过他一下。 

          小四装扮好来哄他,拉腔唱了: 

          则为你如花美眷, 

          似水流年。 

          是答儿闲寻遍, 

          在幽闺自怜。。。。。。 

         蝶衣随着他的唱造神游,半晌,才醒过来似地,又自恋,又怜他。 

         “小四呀,十年廿年也处了不一位名角呢。你呢,还是成不了角儿啦。” 

         他又闭目沉思去。良久,已然睡着。 

         小四一语不发,一语不发。 

         末了又把金丝银线收拾好了。 

         一天总算过去。 

        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。一天一天的过。中国老百姓,生命力最强。 

         一冬已尽。京城的六月,大太阳一晒,屋里往往呆不住人,他们都搬了板凳,或竹凳子,跑到街上,摇着扇子。 

         
      久久未见太阳的蝶衣,夜里唱戏,白天睡觉。脸很白,有时以为敷粉未下。他坐在黄包车上,脚边还搁了个大纸盒,必是戏衣了。又买了新的。旧的不去,新的怎么来? 


         黄包车走过市集。 

         都在卖水果吃食。 

         忽闻一把又响亮又明朗的好嗓子,扯开叫卖: 

         高啦瓤的咧大西瓜咧 

         论个儿不论斤, 

         好大块的甜瓜咧, 

         赛了糖咧 

         抑扬顿挫,自成风韵,直如唱戏。 

         蝶衣一听,耳熟。 

         一棵大槐树下,停了平板车,木盆子摆好一大块冰,镇了几个青皮沙瓤西瓜在边上。卖的人,穿一件背心,系条围裙,活脱脱是小楼模样。 

         蝶衣不信,黄包车便过去。他示意车子稍停,回头看真。 

         一个女人走近。她打扮朴素,先铺好干净蓝布,西瓜一个个排开,如兵卒。她给瓜洒上几阵冰水,小楼熟练的挑一个好的,手起刀落,切成两半,再切成片零卖。 


         菊仙罩上纱罩,手拎大芭蕉扇在扇,赶苍蝇,叫人看着清凉。 

         是这一对平凡夫妻! 

         蝶衣看不下去。 

         正欲示意上路,不加惊扰。 

         小楼正唱至一半: 

         谁吃大西瓜哎, 

         青皮红瓤沙口的蜜来 

         招徕中,眼神逮到迟疑的蝶衣。 

         他急忙大喊: 

         “师弟!师弟!师弟!” 

         蝶衣只好下车过来。 

         小楼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围裙上擦擦,拉住蝶衣。一点也不觉自家沦落了。还活得挺神气硬朗。 

         他豪爽不计前尘,只无限亲切,充满歉疚: 

         “那回也真亏你!我还冤了你,啐你一口。一直没见上呐,为兄这厢赔礼!” 

         “我都忘了。” 

         蝶衣打量小楼: 

         “不唱了?” 

         “行头又进当铺去了。响应全民救国嘛,谈什么艺术?”又问:“你呢?” 

         “我只会唱戏,别的不行。” 

         洗净铅华,跟定了男人的菊仙,粗衣不掩清丽,脸色特红润,眼色温柔,她捧来一个大西瓜: 

         “这瓜最好,薄皮沙瓤,八九分熟,放个两天也坏不了。” 

         蝶衣带点敌意,只好轻笑: 

         “你们都定了,多好。” 

         “乱世嘛,谁能定了?还不是混混日子?” 

         小楼过来,搂着菊仙,人前十分的照顾: 

         “就欠她这个。只好有一顿吃一顿。” 

         
      蝶衣一想,不知是谁欠谁的?如何原谅她,一如原谅无关痛痒的旁人?他恨这夫妻俩,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,他俩竟若无其事地相依。他恨人之不知。恨她没脸,失信,巧取豪夺! 


         蝶衣顺目自西瓜一溜,呀!忽见菊仙微隆的肚皮。 

         两三个月的身孕了。难怪小楼护花使者般的德性。 

         一如冷水浇过他的脊梁,他接过那冰镇的西瓜,更冷。他接过它,它在他怀中,多像一个虚假的秘密的身孕。 

         蝶衣百感交集这是他一辈子也干不了的勾当! 

         他只好又重覆地问: 

         “不唱了?” 

         小楼答: 

         “不唱了!” 

         就这样,一个大红的武生,荒废了他的艺,丢弃科班所学所得,改行卖西瓜去,挺起胸膛当个黎民百姓?十年廿年也出不了一位名角呢。 

         关师父的心血付诸东流。 

         他更老了。 

         虎威犹在。 

         二人被叫来,先噼啪一人一记耳光,喝令跪下,在祖师爷神位前,同治光绪名角画像的注视下,关师父苍老的手指,抖了: 

         “白教你俩十年!” 

         小楼和蝶衣俯首跪倒,不敢作声:“一日为师,一生为父”,这不单是传统,这还是道义。戏文里说的全是这些。师父怒叱: 

         “让你们大伙合群儿,都红着心,苦练,还不是要出人头地?一天不练手脚慢,还干脆拆伙?卖西瓜?啊?” 

         老人呛住了,喘了好几下。 

         门外一众的小徒弟,大气也不敢透。两个红人跪在那儿听他教训,还没出科的,练跪的余地都没有。 

         “同一道门出去的兄弟,成仇了?你俩心里还有我这师父没有?” 

         越骂越来劲,国仇家恨都在了: 

         
      “咱中国有句老话,老子不识字,可会背:‘兄弟阋于墙,外御其侮;兄弟刀枪杀,血被外人踏’!唱词里不是有么?眼瞅着日本鬼子要亡咱了,你们还。。。。。。” 


         末了把二人赶走,下令: 

         “给我滚,一个月内组好班子再来见我!咱台上见!” 

         一场“兄弟”。 

         关师父等不到这一台。 

         就在初六那天,孩子如常天天压腿,一条一条的腿搁在与人一起老去的横木梁上,身体压下去。 

         关师父坐在竹凳子上,喊着: 

         “七十六,七十七,六十三,六十四,四十四,四十五!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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