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髑髅之花-第139部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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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流行进,水中的脸剥蚀模糊。

“入睡多么轻盈,在这污泥的星星上;

“苏醒多么沉重,从那世俗的云层中……”

犹如食腐鸟吞噬尸块,黑暗吞噬了他的歌声。帕林轻轻笑了。待回音再也传送不到耳边,他转身上岸,陡然,水下某种不知名的力量钩住了他脚踝。

一瞬间的恍惚令他不及喊叫。

也就是这一瞬间,水面像重新拼接起来的碎镜似地合拢。闻声赶来的卫兵甚至没几个亲眼看清是什么坠了河。桥下空无一人,泡沫被动荡的涟漪向下游推去。

云缇亚擦干湿淋淋的上身,扔开衣服。他以脚尖拨转帕林的脸颊,见后者仍气若游丝。溺水到现在也有好一阵子,却没有要了他的命。

但这条命所剩的呼吸次数已经能屈指计算了。只要愿意,他可以在任何时候、任何人迹罕至的地方结果帕林,将尸骨焚扬成灰或抛给野兽。这都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,仅仅因为无可救药的顾虑一直被搁置了而已。

顾虑……哈!

月色明朗。他踩踏着帕林的胸膛逼出呛水,迫使其睁眼,直到认清这月光般洁白的头发。

“你……”帕林咳嗽。

茹丹人用猎物的衣领揩拭刀锋。

“……不!等等!……住……住手!我有…………”

有再大的嗓门,这儿也没人听见。“你醒了最好,”云缇亚说,尽管他在帕林眼中只找到急切,而并非自己所期待的恐惧,“可以清楚地知道是谁杀了你。”

刀尖停在对方右耳根,猝然一划。

鲜血喷薄之前,首先是金属链条的断裂声。

云缇亚看着那东西从帕林脖颈上滑落下来。

一如它离弃自己时,滑落额头,坠入永昼宫下的千呎深水。

是的。

那枚紫色日轮嵌金十字的护符。

“——谁给你这东西?”

帕林捂住脖子,指缝中殷红汩汩。云缇亚撕下布条给他包扎上,他本不打算让这人速死,那刀又被白铜项链卸去了力道,离要害还差点。“修谟。”耳朵俯下去,只听得说。

“什么?”

那个他原以为已刻在墓碑上的名字。

“是修谟。”

“他还活着?”云缇亚喃喃,猛一揪对方领口,“……他还活着!”

“他叫我把这个交给你,作为信物,”帕林吐着血水,“我只不过……晚了些时候。”

“你一开始没有拿出来,就是要试探我吗?从劫持爱丝璀德起,那些环节都是你预先设计,为了看清我的底线,证明我是否有利用价值吗!”记忆连贯起来,逐一闪现,毁灭的修院,和哥珊一齐燃烧的岛屿,理应死伤殆尽的寂火信徒竟莫名现踪鹭谷,前因后果的断片终于拼接成整体,“他种了两年粮食,是早为反抗军打算?哥珊的一切牺牲也在他意料之中?他在哪儿,叫他出来见我!放弃我,坐视我的惨败,或者说和凯约一样从未信任过我,这时却把我当成一条摇摇铃就会跑来的狗——他选定的人是你!”

“他不在这里了,眼下正在其他城镇和村庄游说所有可能加入的力量。光鹭谷当然不足以成事。我们每个人都只做了自己该做的。信不信由你,庭审前我根本没收买任何人,包括布莱顿……你以为哥珊的死难都白费了?你以为依森堡高层不知道那些事,不知道那座圣城如今破败到什么程度,曾呼风唤雨的狂信徒又是怎样像破布一样被抛弃,不留情面?……否则他们怎么敢打起旗帜与圣廷为敌!……我在这上面说谎了吗,大肆添彩了吗?我可有半句假话?为什么这依然是我的罪孽之源,足够叫你义愤填膺!”

云缇亚举起刀。

他不想再听面前这人多说一个字了。只有唯一的途径能够解脱他们彼此。

杀了帕林。

“……那护符里面,有修谟要给你的东西。”

利刃悬空凝固的瞬息,对双方而言都太过冗长,“他说……和贝鲁恒的交代有关。”

云缇亚一脚踹倒他,扳动紫珐琅日轮开启暗盒,取出一枚纸卷。匆忙展开,目光与月光同时从纸上扫过——

一撕为二。

正当他要进一步撕得粉碎时,手臂无由地僵硬了。云缇亚哈哈大笑,猛然跪地。两截纸张飘落,一幅标注完备的地图。

'找到他'

原来如此。

'唤醒他'

一切都按你的计划启动,照你的念想运行。庞大精良完美的仪器。

我乃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根螺栓。

'终有一天他将复苏'

而我竟痛苦于自己背上了操作这仪器的重担。

何等枉然。

何等愚蠢。

“你想让这些年来所有人的努力全部落空,让贝鲁恒的遗愿、修谟的奔走全都白费,让你自己付出过的心血都徒劳无功,让那些为此牺牲的人、为此堆积起来的尸骨都毫无意义,死不足惜……”

帕林顿了顿。

他凝视云缇亚。那个刚才还试图割开他喉咙、现在却跪在泥泞中颤栗不止的人,正双手捂脸,仿佛以为能用手指盖住歇斯底里的狂笑。

“……那么,你尽可以杀了我。”

茹丹人充耳不闻。但当笑声凋零的一刻,他蓦地捡起先前掉落的武器。短刀贯穿躯体,电光石火间透出红亮的刃尖。

******

柯尔律治快步走过依森堡主塔的廊道,守在最后一个房间门口的士兵向他行礼,遵言让开。跨进去之前他先活动了一下臂膀,体验着再度回归的自由与胜利感;外面黑夜即将消逝,淡白的曙色慢慢从天际渗下,是个令人心定的吉兆。

他推开门。

“帕林。”带着在法庭上的高傲,他唤失败者的名字。

年轻人仰躺在床,上半身赤…裸,双手、脖颈与胸肋都被绷带厚厚缠扎,见到他,只笑了笑,不感意外。

“弑父、蛊惑民众、叛教且叛国的罪人,”柯尔律治说,“我以主父的名义,判处你死刑。”

“您太会挑时候。”

“不如说你的报应来得太快。这才多久就遭到袭击,勉强从荒郊野岭捡回一条命——封锁消息?你玩弄不了所有人,他们马上就会瞧清这个骗子的真面目,幡然悔悟站在我这一边。”重获权力的军官走近床沿,居高临下,“我是被禁闭了,但我的部属私下里仍忠诚于我。看到这忠诚的力量了么?总有一些人信仰坚定,绝不为花言巧语和群氓的愚见动摇。”

“您就这么不能容忍我活下去吗?”

“不能。”柯尔律治答道。“你是黑羊。”

帕林倦怠地合上眼睛。

“自古以来牧羊人都依循一条传统:倘若畜群里出了毛色异变的羊,必须立刻宰杀,献为燔祭,如此才能确保其他的白羊和羊羔们不染上疫病。先代的圣徒将这写进教典,意在告诫人们,城邦中有犯罪,必须即时严惩,否则天罚将像瘟疫一般降临全城。固然人人自私,各为己身,但一方面惩治罪行,一方面保全了广大无辜,从道义和实效上不是两全其美?献祭受诅咒的黑羊,保护整个纯洁的羊群,何以失之公正?”

“为一只黑羊而降祸整个羊群,和为一名罪犯而降祸全城百姓的神,又有谁相信是公正的呢?”

柯尔律治压低眉角。他并不介意和这样一个手无寸铁、孤立无助、已然等同死囚的青年多说两句,不过现在也够多了。

“我们不是神,帕林,”有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竟流露出了幻觉似的悲悯,“我们只能选择自己能做到的公正。”

帕林微笑。“可敬的执着,柯尔律治阁下。感谢您。”

“感谢什么?”

“感谢您帮我找出那些信仰坚定的人,”帕林说,“……并且清除他们。”

门在军官身后轻轻关上,刚好隔断了外面士兵的惨叫声。他一惊,回想起之前走进房间时确信这儿没有第三者。不等扭头,一根弓弦霍然伸过来,勒住他的咽喉。

机械般精准有力的手缓慢绞动弓柄。

柯尔律治拼命瞪大双眼,趁窒息尚未碾压过他之际,眼珠还能转动些许,他用最后的努力搜寻身后那人的面孔——那人同时也在注视着他。

“……你…………”

鲜血如酒浆,注入河流的杯盏。

“痛吗?”云缇亚问。刺破他掌沿并穿过帕林胁下的刀刃旋了旋,“你也感受得到痛苦吗?”

帕林无法回答。冷汗涔涔而下,他的脸色白得可怖。

他们浸在靠近河岸的水里,沉厚的颜色被水流迅速漫衍开,最终融进更深的黑暗。倒映的月影是另一张唇,以不亚于短刀的锋利将血水吸啜。

云缇亚掬起一捧水,送到帕林嘴边。然后又掬起一捧,自己喝尽。

与对方不同,他没有漏下一滴,也没有颤抖。

“你务必记住,今天你我互饮了彼此的血,”他抽出刀,“正如你记住这疼痛。”

“……从一开始,我就只想要你成为我的战友……”帕林定定地望着茹丹人,“我只希望……你认可我。”

已经晚了。

他离杀死这个人只隔着一根发丝那么纤小的距离。然而他永远也跨不过了。

正如他永远不会认可帕林。

“我的血液与痛楚都供奉于你,你的血液与痛楚都归属于我。”

“……云缇亚。”帕林说。

那是失落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底,使他的的眼神比刀口伤得更深重。

“你需要工具,我给你。你需要我身上那一丁点微末的价值,我全都给你。”云缇亚退后一步上岸,“你是幽影,需要躯体,我把自己的躯体给你。”

他跪伏下去,前额紧贴泥土。这样帕林的眼神再也不能激怒他。

“我主。诸寂团主事云缇亚·吉欣·塞黑莱特,向您宣誓绝对的忠诚。”

但我永远不会宽恕你。

和认可你。

仿佛僵硬的砥石,帕林立在急湍之中,承受着这仪式缄默无声的分量。良久,他同样无声地笑起来。河水迅疾奔行,越过他身躯向不可望及的归宿跋涉,永不回头,永不止息,永无阻碍它的事物。路程被它追赶、冲刷和牵携,漫长得像死亡,短促得像死亡前最后一口呼吸。

他不明白自己那时是笑什么。直到这一刻,躺在床上等候着黎明替依森堡洗礼,这秘密也无从得知。他再次笑了。百叶窗隔去外面所有与屠戮相关的嘶吼和哀号,只为他漏进晨鸟的啁啾声。

“一个年迈的疯人在他的阴魂中攀登……”

他唱,

“而我父辈的阴魂在雨中攀登…………”

云缇亚手握彻底绞紧的弓柄,猛地一拽。那首歌也唱到了尽头。柯尔律治像一棵伐断的树,直挺挺倒下去。

地上很干净,不见一丝血痕。

“我父亲死的那一天,贝鲁恒问我,喜欢读哪些诗。”帕林转头向云缇亚,实际上却是朝向虚空,“我告诉他,‘读过苏菲娜夫人的雅歌,圣华伦蒂安的回旋咏句,以及宗座所欣赏的诺芝先生还未失聪时的名作。’”

“我说了谎。”他笑着,“其实,那一天以前,我最喜欢的是他的诗。”

云缇亚一言不发。

帕林支起身,拿过衣服披上。“……你看,总是不乏这种人,为某个值得钦佩的理念豁出一切,不惜众叛亲离,更不惜性命:圣秩官为了信仰,安努孚为了忠实,而柯尔律治为了公正。”

他的笑容愈发灿烂,“我对这个国家,充满了信心。”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》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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